作者:公子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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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国报人David Goodhart提出来一个概念叫“somewhere people vs. anywhere people”。他分析了英国社会,说有50%的英国人,他们来自“somewhere”,也就是他们对自己生活的地方有很强的认同和依附,他们的移动能力不强,可能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,起落荣辱寄托于斯,还有20%-25%的人,他们可能来自“anywhere”,也就是任何地方,他们生活在大都市,受过大学教育,移动能力很强,想去哪里去哪里,对特定的地方没有什么执念。现代社会,以往的政治经济光谱变得模糊,人的观念、态度,可能和他是somewhere people还是anywhere people有关。
放到全球化的背景下,这种比对更加鲜明。有钱人可以选择在地球一边开设生意,另一边生活,这自不必说。随着全球沟通越来越紧密,很多人才的跨国流动性也越来越强,比如程序员、科研人员、跨国公司员工。对于这些人,全世界哪里机会好就可以去哪里。两个小例子,第一,欧美有跨国搬家公司,给他们钱,打包、货运,清关一并搞好,花几个钱,今天还在A国,明天整个家就到B国去了;第二,特朗普刚刚当选的时候好些人说美国不能待了,我觉得也就是说嘴,结果这几年我还真见过两个人,转头在加拿大找份工作就离开美国了。对于这些人来说,很有意思的一点是,他们的自我认知里面属地的性质很弱,你去问一个美国的大学老师,他可能首先认为自己是物理学家,第二认为自己是教授,然后第三是物理学会会员……第十八是美国人,因为他整个人是建立在自己的物理研究上的,美国不好住了可以去澳大利亚、英国、加拿大,甚至可以到中国,他看待世界的方式,认识自己的方式,虽然也受自己美国人身份的影响,但这种影响不是决定性的。再比如在美国工作的从事高科技工作的中国人,国内总有网上的喷子非常情绪化说这些人背弃中国加入美国了,可是你说这些人对美国有什么情感?假如明天硅谷凭空搬到澳大利亚了,这些人必然头也不回跟去澳大利亚,就这么干脆。以我自己来说,虽然我不是啥国际化人才,但我作为一个张家口人,没在张家口工作过一天,一直在北京工作,再进一步,假如现在有人给我足够高的工资挖我去上海,我拎包就能去,离开北京的飞机上我是不可能想起城南的胡同热泪盈眶的。
但是对于somewhere people来说,他们的移动能力是很弱的,他们的生计与一个地方(国家)强烈绑定,在全球化过程中,他们是产业布局的被动接受者,可能有的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了赢家,全世界都到那里去开公司,有的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了输家,祖上几辈子都在勤勤恳恳种地,一夜之间地球另外一边的庄稼拉到他们家门口、做熟了放进他们碗里,成本都比他们自己种出来得要低,他们就失业了。你可能见过博士毕业在当地找不到博后,拎包换国家的,但是大同的煤矿工人要是没有煤挖了,是不可能在LinkedIn上更新一下简历,就被猎头挖去肯塔基州挖煤的,他们会在当地找一份别的工作,他们过得好不好,完全取决于当地的经济。在经济上对地方的依附,在文化上会表现为对当地同质化的社区(没有外地人)强烈的认同感,甚至是“忠诚”、“团队”意识。对国家的忠诚没有什么争议,但是对特定地方,比如城市、县的忠诚,还是很有意思的。对于somewhere people来说,他们的职业认同更低,而地域认同更高,他更有可能先把自己标注为大同人,其次才补充自己现在是矿工。
Somewhere people就好比回转寿司店的顾客,只是这家店转盘不太灵光,隔十年二十年才转一下,还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作,有些人跟前是山珍海味,比如硅谷的老地主,睡一觉起来自己房子值一千万了,有些人跟前却是空盘子,比如锈带的产业工人。而Anywhere people,他们根本不坐下,而是端着盘子到处乱走,哪儿有好吃的就去哪儿。对于吃不上饭的somewhere people,看到这些人真是太火大了。
在世界越来越联通的情况下,语言的障碍逐渐降低,世界各国的基础设施越来越标准化,易于使用,而每个地方的文化也越来越多元,人们随便去一个地方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舒适区、更容易地安居,这都让anywhere people享受越来越强的mobility,但是somewhere people却不能乘上这班快车。我最喜欢打的比方是“乘坐地铁”,我第一次坐地铁就是在北京,如何笨拙、如何不能融入就不加赘述了,但是经过这么多年坐北京地铁,现在我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,都可以轻而易举看地铁图、买票、坐车,而且一上车扶着把手、动作熟练、一脸冷漠,仿佛已经坐了一万次一样,我和一个爱尔兰农民一起在伦敦搭地铁,人们会以为我是当地人而他是外地人。还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是中餐厅,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有中餐厅,虽然质量参差不齐,但对于成为世界公民的那部分中国人来说,所谓背井离乡追求更好的生活,其中背井离乡的成本因为中餐厅开遍全球,好像也没那个高了。反观somewhere people呢?从中又获得了什么益处?
其实这件事本质上还是经济问题,但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,移动能力(mobility)就是经济不平均的具体表现。
按道理讲,一个中国国籍和美国绿卡持有者,精通两国语言,工作待遇优厚,今天想回中国,一键买票就回了,明天要回美国也是说走就走,在不违反两国法律的情况下,这有任何问题吗?没有。
但是,人们越来越意识到,mobility既是不平均的结果(良好的教育、经济条件导致更高的mobility),也可能会导致更大的不平均,比如这个人可以享受中美两国的好处而避免两国的不便之处,更有可能通过信息差等优势赚钱。这种情况下,mobility和豪华游艇一样,成为一种在大众中引人侧目的东西,尤其对于未能享受到全球化红利的地方来说,这种激烈的对比尤其显著。
在这次疫情爆发之后,针对海外华人,特别是留学生,有非常多的讨论,我也简单了解了一下,实际上这些人一落地,在密切监督下隔离十四天,哪怕检出来很多病例,他们也不会散到社会上,很难影响复工复产。所以说除了个别担心复工复产,担心海关压力的人,大多数的问题,实际上是somewhere people vs anywhere people的矛盾。
我看到一个网友留言,质问一个留学生:“国内疫情不好你不回来,国内疫情控制住了你回来避难,等结束了你不是又去美国了?”大意思是“好处还能让你全占了?”
按道理讲,这个网友真的说到点儿上了,Exactly,好的mobility就是为了全占好处,就好比A饭店炒菜,B饭店火锅,你要没车只能走路,那家门口有啥就吃点儿啥吧,如果你买了车,你可以开着车中午去A,晚上去B。就像把工厂建在中国,东西出口欧美一样,不就是图中国成本低,欧美成品价格贵么。全球化的意义就在于把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便宜都占遍了——除非你没能力占,只能待在一个地方。疫情期间,如果一个人在三个地方有落脚地,那他必然选最安全的那个,这就是最一开始投资三个地方的原因。而一个在美国接受教育、赚了大钱的华人,经此一事,也可能感慨还是国内安全,把从美国赚的钱全倒腾回中国,搬回中国,又该怎么理解这种行为呢?不也是一种风险控制的计算吗?说到这里,大家想必也能体会到对冲风险、多元投资这种理性计算,以及说走就走的mobility,和“对地方的忠诚”,如何水火不容了。
有人离开中国去了美国,美国一有不好的事情,总有somewhere people暗暗希望这些anywhere people被打脸,“你们把一腔热情给了美国,看看美国是怎么对你们的?”问题是,“一腔热情”是somewhere people的文化,anywhere people才不在乎美国呢,他们或许在乎自己孩子上学的学区有没有钱,但是你看这次疫情,那些在美国的华人在网上看热闹看得多hi,三百多万在餐厅端盘子的美国人失业了,看到美国“同胞”受苦,facebook的中国码农会思虑过度、夜不能眠么?如果美国真的不好到待不下去了,他们会马上get the fuck out of there,硅谷的码农会去多伦多找份工作继续写代码,他们也可能回中国,不是灰头土脸回来了,而是因为他们有mobility,他们转头就能在北上广深找份工作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把它解读为国家之间的矛盾,而是somewhere和anywhere的矛盾;这也是这次舆论针对“留学生”这个整体的原因,甭管你是哪国留学生,你有mobility,你“脚踩两只船”,就要被放在火上烤。这也是为什么会有中国人支持特朗普,因为他代言somewhere people,而不是anywhere people,他要修墙,“大家各管各的,谁也别乱跑”。
你如何看待一个美国读本科,英国读博士,刚刚在悉尼找到工作买了房,疫情爆发以后因为中国比较安全,所以回中国避险,遵守了一切隔离规定,但完事儿就要回去上班的,土生土长的中国人?
他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吗?他是忠诚的吗?他是罪恶的吗?他是优秀的吗?他应该被指责吗?他应该被欢迎吗?他有可能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吗?你讨厌他吗?如果有机会你希望成为他吗?
留给各位想想。如果你发现这件事很难以理性来理解,那没必要这么做,这本来就是一个屁股在哪的问题,只不过这个屁股不是中国vs美国,而是somewhere vs anywhere。世界是这两种群体微妙的平衡,而此时又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时候。幸运的是,这只是一个观点之争,或者一天一变的舆论口水仗,法律与秩序还在那里,不会轻易变化。